第四十章(26)
这一日李亦杰站在众人面前,道:“各位,连日以来辛苦了。我想经过这不满三个月的苦练,大家的功夫,想必都会更有一层进境。每个人的身手,我都看到过了,也大致上分别提点过,虽然门派功夫很杂,但令我欣喜的一点是,你们的内功都是点滴苦修而成,并无人偷懒取巧。另外,或许在下与先辈主张有所不同。习武并不是一味拼命便好,懂得劳逸结合,也是十分重要。是以我主张,大家今天也就不要练功了,咱们到江湖上去,吃好玩好,逛一逛京城中的大街小巷,想怎样尽兴都可以。只是……记得我方才所说的‘凡事有度’,也不要过于疲累了,免得影响明日决战。” 对这一决定,有的人兴高采烈,只觉得辛苦了这么久,如能好好放松一回,才算对得起自己。还有人说,明日便是决战之时,今天至关重要,就更应加倍练功。俗话说这临阵磨枪,不快也光,又怎能提早放松?这一松懈,恐怕连将士们的精神也要一道松下来了。 一名弟子叹息一声,道:“此言差矣!请问今日不玩,更待何时?只怕这也是咱们人生中最后的一回了,都要玩得尽兴些,其后身死,也不致太过遗憾。” 这一句乌鸦嘴当即招来骂声一片,很快就给反对的声浪压了下去。只因众人心头都存着疙瘩,同有相似顾虑,只是拼命欺骗着自己,给他这一说,仿佛这不祥之事就成了真。但这说法既无根据,假如真有不幸,也并非令他闭上了嘴,就能彻底避免。 这一天游玩的雅兴,就在这一句不吉预言中,蒙上了一层阴影。天空也正同众人的心情一般,连月以来,总是乌云密布,连太阳也不曾露脸,这就令得众人更是焦虑不已。 到了大街上,李亦杰发话道:“咱们难得出来放松,我看,一群人挤在一起,谁也玩不痛快,不如,就自行组合,三三两两的去逛吧。一个人也无大碍,不过么……总是多一个人同往,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 玄霜笑了笑,道:“我知道,李盟主面皮薄,我来替他说。咱们大家要识相一点,都赶紧散开了,别打搅人家李盟主同夫人约会。”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,才勉强将起初的不快冲淡几分。但对于玄霜这般少年老成,又颇有些阴沉的孩子,再加上从前的魔教副教主威名,谁也没法对他称一句“人小鬼大”。 原翼拍了拍他的肩,道:“听说凌兄弟近来另有际遇,学了一套新本事。我向你讨教几招,可好?”玄霜瞟他一眼,道:“寻常人不配做我的对手,至于你么,就算勉强够格。” 汤远程走到程嘉璇身侧,低声道:“我跟你在一起走。今天是尽兴游玩的日子,最好别弄出什么不快活来。”说着牵起了她的手。 程嘉璇怔怔地瞪着他看,心中翻覆,暗想他莫非是早已知道自己在汤中下毒之事?再推及他第一天接过汤碗时,投向自己的那个古怪眼神,便更觉事有蹊跷。只是他明知自己不怀好意,为何还要硬着头皮将那碗汤喝下去?又为何不拆穿自己?难道她还有一些足以争取的余地? 应了玄霜那一句话,众人半是心急,另一半是抱了成全一对有情人的取乐之心,很快就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。最终只留下李亦杰与南宫雪。 李亦杰将手伸到南宫雪面前,道:“雪儿,从小到大,咱们都被练功和任务所累。认识了近二十年,我竟从未陪你逛过一回市集,不知这一次,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?咳,娘子,小生这厢,有礼了。” 南宫雪面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,笑道:“堂堂的武林盟主,还要捏腔唱花旦,也不怕给人家看见了笑话。”说归说,仍是将手放到了他手心里,羞红着脸道:“师兄,你是知道我的。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我不求你给我买多少贵重的首饰,只要能跟你肩并着肩,静静地走一走,看看周围的景色。就算两人彼此不做交谈,那情形也是极美的。” 李亦杰心头闪过酸楚,忽然抬手打个响指,道:“是了,上次一时冲动,弄坏了你珍视的手镯。今天,我就去选一个正宗的翡翠手镯来给你。” 两人逛遍了大小摊贩,南宫雪露出欣羡之情的不少,但李亦杰如有买下之意,却又会立即婉言谢绝,一路不知气死了多少热心推荐的摊主。 李亦杰深知她是不愿自己太过破费,心下虽感于这一片深情,却仍是语重心长的向她解释道:“钱财乃是身外之物,我并不是守财奴,对金钱时不时的看看,摸摸,并不能带给我快乐。但若是能用钱财换来我最爱的女人心仪之物,让她开心一笑,便是我最大的幸福。” 南宫雪拗他不过,也只得让他给自己买了几只手镯和一只簪子。李亦杰微笑着打量她,将簪子插上她的发髻。南宫雪心中一颤,猛地掠过一阵不祥。这幸福感是如此地不真实,仿佛稍纵即逝,而紧跟而来的,却是一片笼罩两人的阴云。恐怕与七煞圣君一战,他们的命运都将就此改变。 那一天之内,李亦杰带着南宫雪在京城大街小巷四处游逛,吃了一肚子的小吃,也在小摊上买了一堆便宜的精美物件,当真是实现了最初的“吃好玩好”之议。几乎这城中的角角落落,也包括着诸多人迹罕至之处,都曾撒下两人的欢声笑语,也曾记录两人的情爱缠绵。 这一天如此新奇,是他们在卸下沉重的包袱之后,第一次毫无顾虑地释放自己,第一次感到,原来人生还可以有这种活法,长久以来,他们都被任务和沉重的江湖道义压得喘不过气,这是唯一一次,完全属于他们自己支配的时间。 只是这份安宁易碎,两人都极其谨慎,避免触及决战一类的话题,但闲暇之余,自己却又不能不想。每见对方双眉轻蹙,明知他为何事伤神,却仍要故作无谓,杂七杂八的将话题扯开,以期再能挽回对方释然的笑容。 女孩子总尤其多愁善感些,到得太阳西沉,南宫雪触景伤情,心事越来越重。无论李亦杰再怎样使劲浑身解数来逗她开心,即使是应付性的微笑,也无法再随意展露。 李亦杰也不知明日命运如何,只想让这唯一的一天,能够圆满收场。费尽力气说着笑话,总不见效。南宫雪忽道:“师兄,我的眼皮总是跳得厉害,似乎,是将要……”李亦杰一把掩住她嘴,两人在沉默中四目相对,叹了口气,道:“雪儿,别说好么?就让咱们都保有一点希望,一旦美梦破裂,剩下的就只是绝望了。” 南宫雪泪水在眼眶中萦绕,只是强忍着不掉下。轻声道:“我但愿我能给你希望,只是如今,连我也难以再坚定信念,又如何能……”接下来到了口边的,便是那几句极力避讳的禁忌之言。 空中流动着一层无形的阴霾,忽有一阵吆喝声顺风远远传来,叫道:“紫微斗数,吉凶祸福,博古通今,有求必应;论命之理微,变化无穷,若差毫厘,必谬千里。往往有八字相同,而贫富各异,皆因未知刻分耳。” 一个一身破旧的月白长袍,戴着顶布帽,蓄着一把长须,手中持着一杆布幡,看去颇有几分风尘之色的年老相士,正在街道上来回走动。周围聚拢了不少人,大多是出于好奇,来瞧热闹,却无一人真正上前问卦。 南宫雪忽如落水之人偶见一块浮木般,扯了扯李亦杰的衣袖,道:“师兄,咱们也去问问可好?” 李亦杰哭笑不得,道:“你是怎么了?平时不是一向反感这些鬼神之说的么?这一类人通常都是骗人钱财的,要是他真有本事,怎就不能先预测自己大富大贵?”南宫雪脸色惨白,道:“眼下是死马当活马医。宁可破财免灾,听他说几句好话,也能令心中安定些。” 李亦杰无奈道:“雪儿,你这般紧张做什么?我是应劫之人,连我都坐怀不乱……”见南宫雪眼泪汪汪的瞧着他,心里突然一软。想到大难关头,自己无法给她任何安慰,已是无能,如可借此安她之心,倒也算一举两得,便不再反对。 南宫雪一得应允,立即拉了他手,奔到算命先生面前,恭敬施礼,道:“先生,请您给我……给我夫妻算上一卦,可好?”说着将一锭银子塞到他手中。 那相士接过银两,看也不看一眼,随手便放到了身侧供桌上,微笑道:“这求神问卦之事,贵在心诚,俗话说心诚则灵,至于钱财,那都是身外之物了。”李亦杰冷哼一声,心里老大不屑,暗道:“说得好听,要是钱财不重要,你又靠着什么谋生吃饭?” 南宫雪低垂下头,道:“老先生,我求您了。”那相士呵呵一笑,道:“好说,好说。不知姑娘想问些什么?”南宫雪道:“前途,命运。测我跟他。”说话间眼神仍显几分黯然,向李亦杰看了一眼,又拉了拉他的衣袖,让他同自己挨近几分。 那相士道:“命运本由天定,凡人虽能预测,却也难以逆转。请姑娘抽一支签吧。” 南宫雪望着筒中盛放的大把竹签,轻轻捧起竹筒,闭上双眼,默默祈求一番。依着那算命先生指示,双手摇晃竹筒,耳边只听得一阵噼啪作响,忽而“啪”的一响,一根竹签先落了出来。张开双眼,看着紧贴桌面的签,竟一时恐惧无比,不敢伸手去拾。仿佛若是如此一来,吉凶便会成为定数,再难更改。 那相士怎知她万般繁复心意,拾起竹签,不待南宫雪阻止,自顾大声念道:“来路明兮复不明,不明莫要与他真。泥墙倾跌还成土,纵然神扶也难行……姑娘,这可是一支下下签哪?”李亦杰又是哼了一声,暗道:“果然不假,可不正是那套骗钱的惯用套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