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风波恶
到中午十一点左右,老爸骑着自行车赶到,大舅舅笑眯眯地过来递烟,一边说道:“马文是个大忙人,一年到头见不着他人,这回儿子女儿都出息了,终于肯配咱们兄弟几个喝两口酒了。“ 马文接过烟,没抽,挂在耳朵上,从兜里掏出香烟,也是一包芙蓉王,一边笑道:“什么有出息没出息,高中还没开始上呢!后山村李桂芳的儿子,不也是高中生毕业,一样找不到工作,跟着他爹去当小工。“ 二舅舅接过马文的烟就笑,说道:“姐夫不要说假话,芙蓉王都拿出来了,平时我就没从你兜里见过十块钱以上的烟。刚刚肃肃在散烟,我心里还不大信,别这小子去市里半年,别的没学会,先把抽烟学会了,还上手就是芙蓉王。” 马文先给自己点烟,然后替二舅舅点上烟,然后笑道:“欸,章章当兵三年,第一次回来,我别的拿不出手,好烟总要请他抽两根的。” 没过一会儿,老马何巧芝也到了,她嗓门大,三个舅舅又都是她亲弟弟,一来就震住了还想说怪话的大舅妈,一边神气活现地炫耀着马泓考中海岩市一中的事。 除了三个舅舅和马肃一家,何翰章还叫了他的老铁王军和朱洪林,正好凑两桌人,长辈们加一个何翰章,喝酒聊天,坐一桌,凉菜分量也更多些,小辈们自己坐一桌,外婆坐在主位,一圈外孙外孙女孙子女儿围坐。 这么一来,马肃这一桌就是女生为主,两天后结婚的何明秀成了当然的主角,马肃和何丽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,小舅舅独生女何珊珊性格比较内向,人也不算聪明,除了偶尔几句废话,基本就是老老实实地吃饭。马肃就比较尴尬,他不可能像马泓那样一个劲地瞎问,身边还有两位不怎么熟的大表哥的老铁。 王军又白又瘦,说不有点期期艾艾,口齿不清,不过最显眼的是他下巴上有个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,这人话比较碎,眼睛很精明,肚子里不少心思。朱洪林高胖,嗓门很尖,他不算笨,但是从小父母离异,性格有点怕人,说话的时候总是七绕八绕,说不到重点。 王军去年桃园技校毕业,在孟庄一家机修厂当技工,朱洪林初中辍学,还没找到工作,现在跟着他爷爷在家务农。这两个当年都跟马肃一起玩过,不过时过境迁,现在已经是两条路的人了,如今还有机会坐在一起聊天,之后十来年,基本就没有打过照面了。 朱洪林看着人阴沉沉的,不大爱说话,但是其实有点话痨,估计这孩子从小没人理,很有一种诉说的冲动。马肃跟他聊了两句,聊来聊去,全是围着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这种通俗演义里的故事打转,要么就是刘关张结拜,老刘武功比不上,身家比不上,怎么就成了三个人的大哥。要么就是宋江为了招安毒死黑旋风李逵这种远得没边的事。马肃估摸着朱洪林根本没看过原著,他所知道的三国和水浒,靠着电视和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那点只言片语。 马肃也比较善良,看他实在说得有点离谱,反正也没事,就替他捋了捋三国的大概情节,水浒的支线太多,而且属于虚构,前后没有相关著作,马肃小学六年级就已经看过原著,初中毕业就没再回过去再看,三国不一样,故事线比较清晰,而且这是历史演义,三国那一段历史,即使马肃初中毕业,之后陆续接触到《易中天品三国》、《三国志》、《资治通鉴》、《中国通史》,多多少少会涉及那一部分,所以记得还比较多。 这么一说就说的多了,从东汉末期的党锢引发的经学名士的背离,后戚与宦官交替专权,到经学大家四世三公的门阀传承,孝廉、茂才的举荐制度,都尉、太守、州牧、二千石、九卿、三公的汉代职官制度。以朱洪林的知识储备和素养,估计是搞不明白马肃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堂,但是不妨碍他不明觉厉,一边仔细听着,一边插两句他的见解,一顿饭堪堪吃完,这货还赖在马肃身边不肯走开。 马肃这一桌没人喝酒,热菜一上完,马泓和何丽娜就坐不住下了席,何明秀家就在附近,后天就是她结婚,家里事情不少,她回头看了两次大舅妈大舅舅,没人理他,跟二舅妈打了个招呼也就匆匆走了。何翰章也从长辈那一桌汹涌酒战里脱开身,过来陪着两个老铁聊一会儿天。马肃趁机脱身,将朱洪林的注意力转移到何翰章的军旅生活上。现在这个社会,当兵都要走关系,青禾镇一年能够入伍当兵的也就一两个,何翰章入伍那会儿,可是戴着大红花,全镇人欢送走的。所以对普通人来说,军旅生活还是很神秘很有吸引力的。 这时长辈那一桌的声音也就大了起来。马肃早知道这档子事,只见老爸马文满脸通红,一个劲地摇头,一手态度坚决地拦在海碗上,大舅舅一手拿着海碗,一手就要拨开马文挡住海碗的手,大家都是喝了一个多钟头酒的人,一下两下拨不开,大舅舅手就用了点力,没拨开马文的手,反倒将何巧芝的汤碗碰翻了,汤汁流了一地。 老妈何巧芝一下跳了起来,声音铺天盖地地就传过来了,“欸,何镇国,你干什么,咱们老何家再怎么不成调,该懂地规矩还是得懂,在你姐夫面前动手动脚,像什么样子?” 大舅舅呆了一下,然后朝何巧芝笑了笑,说道:“巧芝你别瞎搀和,老话说得好,酒桌上无父子,酒比天大,今天我就杵在这里,老马你要不喝我这碗酒,就是不给我面子。” 何巧芝筷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拍,“巧芝是你叫的吗?活了四十五岁,年纪全活在狗身上了,老妈叫我巧芝,是因为她生我养我二十年,辛辛苦苦,大姐叫我巧芝,是因为她比我早两年出生,我一岁的时候她三岁,我三岁的时候她五岁,替我把过屎尿,他叫了我五十年巧芝,你听我教过她一次灵芝了吗?大姐我叫了五十年,没一次叫错过。你叫我巧芝,你是生过我养过我,还是比我大,替我把过屎把过尿。” 大舅一时没回上话,边上大舅妈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好了好了,为着什么事情,不就一句巧芝吗?非得把过屎把过尿才能这么叫?那替你把过屎把过尿的人可还真多。” 何巧芝转头道,“你别东拉西扯,咱们一码归一码,我们老何家兄弟姊妹多,就是这个规矩,改叫妈叫妈,改叫爸叫爸,改叫姐就是姐,改叫姐夫就是姐夫,我活了五十年,见过的事情也不算少,这些规矩应该不是没道理吧,要么你们老周家规矩不一样,哥哥姐姐爹娘老子可以乱叫?” 大舅妈眉毛一挑,说道:“一家人本来高高兴兴凑到一块儿,你不看我的面子,也要看着章章的面子,看看老二的面子,这么闹来闹去,很有意思吗?” 何巧芝道:“我怎么闹了,我是摔碗了还是掀桌子了?照你的说法,老大把我的汤碗都掀翻了,都敢上手捋马文的手了,这算不算闹?还是你觉得你们何镇国大过了家大过了天,我这当姐姐的说他两句的资格都没了?要真是这样,你只要说,我再跟你们何镇国多说一句话算我不是人。” 大舅妈还想再说,连忙赶过来的何翰章拦住大舅妈,朝着何巧芝说道:“哎呀,姑姑,这里除了奶奶,就你最大,章章年纪小,很多事不懂,做错事了,你想打就打,想骂就骂,千万别跟我客气。今年好不容易跟姑姑碰个头,怎么也得敬姑姑一碗酒,姑姑您一定赏脸。” 那边二舅舅也架开大舅舅和马文,端端正正端着碗酒,朝马文说道,“姐夫,别人的酒你喝不喝咱们不管,这碗酒,这碗酒我实心实意敬你的。看在弟弟姐夫两个字也叫了有三十年,你可得千万给我这个脸。”说完一口把自己碗里的酒喝了个干净。 马文也不多说,也是一口喝干净酒,马肃跟何翰章一起过来,拿着酒碗就敬大舅舅,“大舅,我也不常回来,以后去了市里上学,回来更少,陪大舅喝酒的机会也更少,今天大家都喝的有点多,有点闹,哪有喝酒不热闹的,越热闹咱们一家人感情越好,这几天好事不断,先是大表哥难得回来,听说还要订了亲才肯走,后天更不用说,秀秀姐结婚大喜,秀秀姐大表哥这么一二年都成家了,舅舅们半辈子过了最辛苦的,以后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了,还有什么想不通的,我别的不多说,您是长辈,我是小辈,这碗酒我敬你,也祝舅舅终于走进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。”说完,一口气喝完。 大舅学着马文的样子,一手遮着酒碗,说道:“肃肃,我知道你是好孩子,但是舅舅今天这碗酒喝不下去,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,我是存着好心的,真的,后天秀秀就结婚了,这个节骨眼,我就想着大家高高兴兴,兄弟几个一起喝点酒。” 大舅还要说,马肃拿了长台上的酒壶,给自己满上,打断大舅,说道:“大舅,你不喝有你的道理,我不去管,您是我舅舅,就是骂我打我,我也得立正稍息,这是规矩,虽然您不喝,我还得敬你,我有我的理由,您是我舅舅,我亲妈的亲弟弟,从小看着我长大,我妈从小就跟我说,小时候家里苦,外公不管事,小舅舅他们又小,家里的事全是外婆带着大姨、我妈和大舅舅您一起干的,七八岁就要割猪草,洗衣服,烧早饭,喂猪,兄弟姊妹几个相互扶持,才能一起走到今天,为着这事,我就得敬你,我没吃过那样的苦,但是我心疼我妈,也心疼舅舅们,感谢舅舅们一路陪着我吗走过来。“ 大舅脸色就有一点苦,说道:“大外甥,我的大外甥,我拢共就有这么两个大外甥,其中一个远在NMG,打小没见过面,人都说外甥像舅,见外甥如见儿。你大舅这辈子没生儿子,见着你我就跟见着自己儿子一样,念头听说你考进了秀安中学,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,论理呢,你这碗酒,我该喝,你爸归你爸,你归你,我不该为难你,但是。“ 马肃没让他继续说这个但是,又是满满一碗酒,说道,“大舅,咱们不管理不理的,今天是家宴,就只有舅舅跟外甥,没那么道理规矩,还是那句话,您是舅舅,我是外甥,您是长辈,我是晚辈,您怎么来,喝不喝酒,就多少酒,看你高兴,您高兴了,我这个做晚辈的也就高兴了。不管您高不高兴,这一碗我还得敬您,苦日子过了舅舅,秀秀后天结婚了,大表哥今年也有二十一了,我姐马上就到预产期。秀秀姐是大学生,大表哥当了士官,我和马泓都上了高中,老何家就跟改革开放的中国一样,哪哪都是新气象,好日子来了,我的舅舅啊,你睁大眼睛瞧着,老何家肯定一天比一天好,您老人家安安心心纳福吧就等着。为了这,我得敬您,请你千万睁大眼睛,看我们小辈们振奋精神,给您们堂堂正正挣个安逸幸福的日子出来。“ 马肃这三杯酒话里带话,大舅猴子一样的人精,立马品出了味道,他虽然敬马文没敬成,老实不客气地说,他还真没把马文当回事,但是马肃不一样,进了秀安中学实验班,基本上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校门,而且肯定不是何明秀那样的野鸡大专。这个时候,农村人对大学生还是有着朴素的尊敬的,大舅不把马文放在眼里,没法看不起马肃,马肃连敬三碗酒,也算给足了他面子,旁边还有起哄的二舅和小舅,他只好一面笑道:“到底是高材生,说话都不一样,这一套一套的,大舅没什么文化,是跟不上你了。“一面把酒喝了。 那边何翰章敬过何巧芝,又过来敬马文,马肃又挨个敬了其他两个舅舅,一时间觥筹交错,你来我往,算是把这事叉过去了。 这种事没有谁对谁错,大舅舅跟马肃一家从来不对付,大舅妈一家做事情比较绝,为着点莫须有的财产,就敢去派出所诬告马肃老爸,打算让他吃官司。大舅妈还打了外婆的耳光,害得外婆差点自杀。有了这么多事,两家人坐下来和和气气吃饭,都是假的。大舅舅从来不叫马肃老爸马文姐夫,都是直呼姓名,而几年前NMG大姨何灵芝回来探亲,大舅舅管姨夫夏永良一口一个姐夫,即便大家坐一张桌子,他也这么来,让马文心里蛮憋气的。今天这么爆发,也是忍了有十来年,喝了酒终于发泄出来了。